雨天(



       汽车的鸣笛声和它们轧过柏油路的闷响从双层玻璃漫入,与床头的闹钟奏起命运交响曲。手在枕头中胡乱摸索了几下,没有寻到闹钟。我翻身坐起,皱着眉开了一道眼缝,扫视了几下后,目光停驻在身侧的手机上,在环绕的烦人声响中,抬手划过屏幕。
       阴阴的天色透过夏季竹帘,作为唯一的光源,使房间至少能昏暗起来。我踢开被子,踩上拖鞋,在木地板上噼噼啪啪,到窗前拉起帘子。竹帘片片收起,集成的灰色在窗前铺开,灰云在头顶重重叠叠,笼罩着其下的十字路口的喧嚣,往来的人与车水马龙交错着,不时放出响彻云霄的叫骂声。
       对着无聊的事物呆了片刻,我转身离开窗前,推门出屋,洗漱等完毕后走下复式的拥挤阶梯。阶梯旁的茶几上放着还留有余温的煎蛋和面包,咖啡机枪口的残液略带粘意,滴滴落到储水板上。
       “早——”她坐在沙发上,身上搭了一条毛毯,向我打了招呼,然后抿起一口奶咖。脚丫搭在茶几上,脚趾头俏皮地上下动了动。
       “嗯,早……”我垂着声音,睡眼惺忪,神色中透着些对早起的不满。
       我们是同届的学生,都上研二,但不在一所大学。高中时我们是同校同学兼恋人,上大学后合租了一间50平米小复式,楼下摆了一排沙发,一件兼着餐桌的茶几,一个单开门冰箱,和一角炉灶;楼上是两间卧室,和两个人共用的卫生间。后来恋爱感消散了,我们却也没有提分手,比起恋人更像不普通的朋友。两室两人构成的特有继续存在着,我们还在同一屋檐下,消逝了的,是恋人间的暧昧行径。
       我坐到茶几的短边,往嘴里塞起食物并表达感谢:“谢谢早饭。”眼前是她搭上来的脚丫,一如往日。
       她把腿放下,脚穿进拖鞋,将奶咖置上桌面,“明天轮到你做了,还有你今天是早八,别忘了。”我回以点头,快速解决了餐食,拎包走到房门,边提鞋边向她言语:“今天下午有实验,可能会晚回来,晚饭你来吧,明天我做全天的。”“好,今天下雨,记得拿伞。”我答应了声,从鞋柜上揣了把伞,拧开门锁,推门而出。
       一出门,雨就开始下了。京城夏天的雨急且盛大,因其而生的山洪积水屡见不鲜。无根之水倾涌而下,在伞上撞出瀑布的轰鸣,雨珠撞在地面上,铿锵作响。暴雨中的能见度,骤降至不到十米,小区对面的硕大无朋的会所灯牌也变得隐隐约约,只渲出红黄的微光。这雨中,伞的作用是微沫的,狂风中的伞骨凌乱着,与桃色作品里绝丽的柔软腰身秋色平分,浪荡弹软恰如鲜乳炖煮再凝固的双皮奶。雨球趁虚而入,扑向衣物和背包。我摘下包,抱至身前,跑向最近的单元楼。
       点开手机的消息弹窗:“因暴雨超过远超预期,学校决定临时停课,全体学生在住处等待复课通知。”于是从地下车库绕回合租房,上电梯回家。
       拧开房门,把伞放上橡木鞋柜,将包卸到了宜家的小椅子上,表上的指针刚转过七点半。潮湿的衣服和黏着的汗液糊在身上,整个人像陷入了沼泽。我脱下打湿的衣服,赤膊着坐上沙发,左右顾盼,不见那抹倩影,又仔细听了听,辨出楼上传来的细细水声。
       瘫在沙发上,盯着扶手上的毛毯愣神,思绪闪过颅内。我拍拍脑袋,起身走向灶台,拿出小罐,灌上水,放入红糖和生姜,煮起了东西。
       “咚咚”的下楼声和谐地融入了小罐中沸煮出的“咕嘟”。她出现在我身侧,灰色的短袖盖至大腿上部,一双洁白亭亭而立,略微发棕的头发散在肩头披着的毛巾上,发中还留有温暖氤氲。
       “停课了?”
       “嗯,你们也停了吧。”
       “停了,在煮什么?”
       “红糖姜水,还有五分钟好,淋了雨,想暖暖身子。”
       “好。”
       她眉间微紧,嘴角轻轻下沉,转身回到沙发上去,拎起毛毯,微微惊诧了一下,整顿了几下以后盖到身上,眉头舒展,嘴角也扬起来了些。我用余光看着她,对这习惯的月例默不作声。
       “咕嘟咕嘟咕嘟咕嘟……”
       漫长的五分钟,耳畔只有小罐的沸煮声,和两人轻微且均匀的呼吸。 
       水的颜色到了诱人的红色,滚起略带粘稠的浅褐色气泡,灶台上的蓝色火焰噗地熄灭,利落的,没有一丝余烟,红糖姜水被盛进两个小碗,荡漾着向茶几靠近。
       “小心烫,脚别踢到了。”我将两个碗小心放上桌面,又把挂着奶渍的咖啡杯拿去清洗。虎口卡在杯檐,拇指蹭着杯壁,另一只手将其旋转冲洗。
       将杯子扣上杯架后,我坐回沙发的另一头。闭目倾听,哗哗的雨掩去了十字路口的喧闹;睁开双目,红糖姜水上方的水汽朦胧;目及窗外,密密的银线与钩针织起丝网,盖住这五十平的一隅。暴雨带来的除了潮气和湿湿的衣物,还有难得的空暇,用于工作学习,总莫名觉得可惜。
       她抽开身侧的小柜,翻出一盏蜡烛放在桌上,关掉日光灯的开关;我拾起托盘里的火柴盒,拣出一根,划着后点燃蜡烛。这蜡烛白白的,在玻璃杯里着起浅黄色的焰,并不使面庞明亮,只为灰色的房间中覆上一点暖意。两个人静静的,只是躺在沙发上愣神,默契的没有一句言语,望着火星、水汽,听着雨声、呼吸。
       红糖姜水上的热气稍微淡了下来,我端起两碗,递了一碗给她。“不烫了,喝吧,别凉了。”她两手接过碗,抿了一口,又端远了。我嘴唇稍微努了努,“红糖姜水,得喝稍微热一点的吧……”她没出声音,嘴唇覆在碗边,软而弹的凹陷下去,小口抿着水面。
       房间里惟一有些贵重的物品,是墙上挂的挂钟。钟摆不息地,以同一周期摆动,“咔哒,咔哒,咔哒,咔哒……”声音渐渐抓耳、凌厉。我搓着手指,拇指沿食指指甲的缝隙滑起来。
       “玩双盲诗吗?”我的声音洞穿湿润的空气和蜡烛的暖光,这是从未有过的犀利。越过几年的盛情邀请,好似是让她有些诧异:“现在?可以啊。”“那,用手机备忘录?”我掏出手机示意。
       “叮——”手机响了一声,来了一条消息。
       “开始吧“是来自她的。
        倾倒的雨,连绵的缠上摆动的钟声,通风橱的余下的躁动铺上底,现世的协奏曲穿过发丝的罅隙,萦绕在耳侧。
        “这很诗歌。”“嗯。”
        敲敲打打地挤出诗句,感到不满后删却,象换了又换,诗仍艰难的卡在喉舌,在习惯中沉眠。不过还好,这困难并不只属于我,她也驻足在无尽长河的河畔,找寻自己曾经的诗。
        转头,门口有枫林
        通风橱躁动依旧
        “嗯……继续吧。”
        “好。”
        打字的手机震动,也加入了这场协奏,为作品插上细细鼓点,握紧曲风的船舵,引向清楚又迷茫的向往。而航程的终末,是空中的活板门。只见短杆撑开它,小小的自己从其下冒出。我投出深幽瞳孔中的微沫火光,看着他眼中的清丽,感谢大火聚施舍的星点。
        诗中,有雨,有风,有青丝与河流,有尖叫和轻咏。诗句们嵌合起来,诗风淡淡凝聚成团团,又拉伸出人形,以情感充实其中,然后坐了起来,用无脸的面庞和我们对视。
       心猿意马,掠过山峦,跃迁到夕阳的海滨。落日染上绵绵的云,孕出橘红的晚霞;又为海岸的白沙洒上暮光,印上浅黄。海天的尽头袭来一片映着橘黄的白帆,挂在小船的桅杆上,缓缓靠近安定的驻船地。桅杆下隐隐约约的出现两抹人影,我眯上眼睛望向人影,他们时而明晰,时而模糊,等船再悠悠地靠近些,方才认出那轮廓属于依肩而坐地我和她。我在茫茫的记忆中寻找着这幅景色,是我们的初次旅行的定格。
       人总是这样莫名,我不知此刻与彼时有哪些关联,却将他们自觉地勾连起来了。我的食指在沙发上按出凹陷,接而在其中盘旋。莫名的躁动闯荡在我心口,转头看向她,恰巧的,目极是黑瞳中的倒影。
        “平房炉火的柔情起舞。”我的声音以合适的音量响在屋内,打散了乐音。
        …….
        ……
        “于是我们停战。”清泉汀泠,润过我心。
       默然一时,只觉风雨与钟摆声愈加急促,心中生出令人疑惑的奇异。她将纤手覆上我的脖颈,与热情喷涌的颈动脉互动着,从触点渗出身体里的热,心与火随血与汗珠从胸腔燃到胸腔。我抬手牵上她白皙的手腕,引至唇片之前轻啄了一口,目光转向她的唇。
       她的唇不性感,不清甜,确是极为诱人。双瓣是健康的淡淡粉色的,颜色由内向外淡去。唇峰微微挺起,魅惑着;嘴角窝下去两个小小凹陷,勾起用舌轻舔的向往。我抬眼怯怯地望向她,用眼神递送着心底渴求。她软嫩脸颊的曲线优美,神色中透着似水柔情,一对眸子潋滟着,美得令人心魂震颤。
       于是我吻了上去。
       唇瓣相接,也并没有久别重逢的欢愉或激情。还是曾经的触感,还是曾经的滋味,我却终于再沉沦她特质的深海中,落在海床的凹凸表面。
       浅浅的吻,只是恬淡的。大概几秒,也可能是十几秒,唇与唇分了开来。我们重新对视,中隔咫尺与渺远。
       两个人,两颗心,从两年前渐行渐远,此刻却冒着罕见的雨,回到小小的复式,在这里重新相遇。


就让它停在这吧
  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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